19.6.09

這一天,他們出發去尋找袁哲生 (2005.04)

◎李儀婷/側記

 二○○四年四月五日,袁哲生背對著這個喧鬧的世界,靜靜地離開了。一年後,曾經與袁哲生共事的同事兼友人高翊峰、王聰威、許榮哲,決定出發去尋找袁哲生。


 從《聯合文學》雜誌上(2004年5月號),他們得知袁哲生現在安置在北海福座,但北海福座在哪裡?究竟該怎麼走?最後見不見得到袁哲生?(先前有人告訴他們,除非死者家屬,否則不得進入)他們並不怎麼在意,「重要的不是最後能看到什麼,而是旅途中我們將不斷地想起這個人。」

 出發這一天,寒流來襲,他們穿著厚重的外衣,分別從捷運新店和古亭站上車。捷運列車緩緩啟動,朝淡水的紅樹林站前進。

 會有這麼一段旅程,起因於任職《聯合文學》的許榮哲拿到兩篇袁哲生的遺作時,才驚覺原來袁哲生辭世已經快滿一年了。當下他突然起了一個念頭,「去看看袁哲生吧!念頭一起,我隨即撥了幾通電話給袁哲生的友人,沒想到他們居然不約而同地表示,他們早就計畫在袁哲生忌日的時候去看看他,我的電話只不過是讓他們提早出發。有幾位沒能一起去的朋友,原因是他們早一步用自己的方法去拜訪過袁哲生了。」

 捷運車上,他們聊起了袁哲生。

 「我以前很諒解哲生為什麼這麼做,但我現在決定『恨』他了。」曾與袁哲生共事四年的高翊峰說:「和老大(袁哲生)共事四年多,和他說過的話、做過的事、去過的地方,多到數不清,但是老大才走了一年,我就幾乎要忘記他的身影……恨他……是為了不讓他輕易的離開……」他十指拳握,「……我真的沒有其他方法了,因為哲生不停的以各種方法在消失……我只有這個方法了。」

 朝紅樹林站奔去的捷運列車引擎聲轟隆隆,逐漸隱沒高翊峰激動的聲音。

 那一刻,車廂內人很多,但是他們三人卻感到無比的寂寞。

 高翊峰偏頭看窗外的景致,許久之後,才比較平和地說,「老大永遠是第一個進辦公室的人。有一次我提早進公司,在辦公室樓下的咖啡館看見哲生在裡頭寫作的身影,我這才恍然明白為什麼哲生老是第一個進辦公室,原來是他每天上班前兩個小時,就會準時到辦公室底下的咖啡館報到,寫作。」

 聰威聽了,笑了笑說,「老大最得意的事,就是每天寫四百字的規律進度。」

 隨著目的地越來越近,時光被拉回到一年前的那個日子,從袁哲生失蹤開始,利用衛星定位找到袁哲生的座車,王聰威發現座車裡的遺書,報警時還被誤會為開玩笑,最後高翊峰找到靜止在樹上的袁哲生。

 他們的話語,像寒冬裡的刺蝟們,彼此輕輕地擁抱,並且傷害著。

 下了紅樹林站,一行人搭上開往三芝的接駁公車,顛簸了半小時的山路之後,終於來到三芝的北海福座。

 到了北海福座,本以為會被排拒在外的三人,沒想到居然順利地向櫃檯人員問得一連串數字:11F××××××──袁哲生長眠的位址。

 握著手心密碼般的數字,他們踩著沉重且複雜的步伐,登上十一樓。

 電梯門一打開,映入眼簾的是幾百幾千座鵝黃色的靈骨塔位。

 一如一年前,是高翊峰第一個發現袁哲生的,這天,當許榮哲和王聰威還在眾多牌位前尋找袁哲生的名字時,高翊峰仍是第一個找到袁哲生的,「各位,別找了,哲生在這裡。」

 他們很難想像一個那麼高大的人,是如何蜷縮進如此小的方格內。三人怔愣地看著牌位好一會兒──那上頭除了鐫刻著袁哲生的名字,還有袁哲生的太太寫給他的一段極簡單的動人字句。

 王聰威從袋子裡掏出菸草,熟練地捲了一支菸,放在袁哲生的靈前。

 「老大,哈根菸吧!」

 「老大,你這個地方視野挺不賴的……」

 「不知道哲生現在在忙什麼?」

 「當然是忙著寫稿!」

 「對對對,那裡也有出版社,他們一定搶著要出老大的書。」

 他們圍著袁哲生,呵呵笑地說著他以前常講的笑話,「跟老大在一起,你就是會忍不住想插科打諢,怎麼樣也嚴肅不起來。不過寫作除外。」只是笑聲一落,伴隨而來的便是大規模的沉默。

 「其實我非常害怕面對這件事,就像我完全無法接受袁哲生告別式時,大家居然排著隊去看他最後一眼一樣。」(許榮哲)

 「哲生過世那幾天,其實我們最擔心的是聰威,因為他每天青著一張臉,像被什麼給煞到一樣。」(高翊峰)

 「那一陣子,公司裡的人表面上是坐在電腦前面做事,但其實是安靜無聲地各自掉著淚。」(王聰威)

 ……

 這一天,他們出發去尋找袁哲生,並在充滿回憶的旅程中,各自完成了自己的儀式。臨走前,他們朝袁哲生揮揮手:「哲生,明年再來幫你捲一支菸。」